后现代社会的安息

王怡

独立导演甘小二,喜欢克尔凯郭尔这个书名。如用两个短语,总结伯格曼的电影世界。较文学性的表达,是“细雨与呼喊”,较哲学化的描述,就是“恐惧与战栗”。

很多基督徒讲信仰,以飞快的速度,省略了恐惧与战栗,就端出平安与喜乐。弘一法师倒很实诚,他临终手书“悲欣交集”四字,显明了一个无神论世界中自我开悟的极点。是交集,而非圆满;是二元,而非独一;是退潮,而非盼望;是瞑目,而非安息。

如果凑个对子。我会用“三位一体”对“悲欣交集”。基督教对二元的超越,对圆满的成全,对盼望的牵引,对安息的应许,是人与上帝的“团契”(fellowship),或联络(bond)。这种联合的源头,是一位上帝在祂自己的三个位格(父、子、圣灵)中的团契。人与终极真理,不可能直接“天人合一”。那种独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理想,预设了两个前提。一是人的灵魂,具有认识终极真理的无限性。尽管孽、债、恶、魔也被重视,但人类自带杀毒软件的能力,仍被无限高估了。二是真理及其力量,处于一种自动、甚至是被动向人类敞开的状态。彷佛人可以靠着他的自由意志(修身、冥想、行善)得救;真理本身,反倒没有自由意志,倒像一台灵魂的提款机。

灵魂提款机的意思,就是泛灵论。两个预设合起来,就否定了“天”与“人”之间,有一永不可混淆、亦不可打破的界限。人就是人,人永远不是神,人也不能成佛、成仙、成道、成圣。如果人是被造的,人就不能成为不是人的一种存在。猴子修炼一万年,也不可能成为人。人也一样,人只能是他所是的,不能是他所不是的。鼻子可以变长,腿上可以没毛,惟有灵魂不可能进化而成。正如休谟所言,价值的背后,一定是另一种价值。定理的背后,一定是另一个定理。人不能决定自己是谁;人是谁,反而是被决定的。就像小书亚是被生下来,被创造,被决定是我的儿子。他的全部意志对此无能为力。一旦他决心否定他是我儿子,他就犯了煽动颠覆家庭罪,他一生的苦难将从此开始。

承认被造的地位,也是我寻求信仰的起点。人类的全部苦难,都来自一个错误的梦想。就是在灵魂、生命、历史、国家和宇宙中的谋反。最严重的不是台独、藏独,而是人独。如果没有上帝,信仰只是一种文学性的生活方式,是自娱自乐的精神鸦片。但真有上帝,我就不能不说,整个世界,都是敌占区。

这就是基督事件,在地球史上令人无限惊讶的地方。好比一位强盛的君王,向一个叛乱的村子派出许多招安的使者,都被杀了。最后,君王决定派自己唯一的儿子去。不是讨伐,不带一兵一卒,而是任凭他们杀死王子。这位慈爱的君王认为,这是最好的招安方式,让帝国的皇位继承人,先用自己的血替谋反者洗去叛国罪。随后,这位尊贵的王子从坟墓中走出来,身上带着鞭伤,手上带着钉痕,在细雨中呼喊那些相信他的爱的人,向他的父王悔改投诚。

这是大军压境、审判遍地之前的,最后的救赎,最后的宽限,和最后的警戒。在我的阅读里,没有任何战争,比十字架上的招安更惊魂夺魄。最伟大的小说家,也不能想象这位王子的存在。因为人的创造都低于人。人无法写出一个比他的灵魂更伟大的故事。

如果这只是故事。人活着就太可怜了。就像明明看见一个面包,直到饿死,都吃不到。

基督教不相信“天人合一”,相信这位王子的牺牲和呼喊。人与天的“团契”,必须藉着他的救赎之血。救恩,是一个媒介。媒介的必要,意味着人可以进入“三一上帝”的团契;但人仍永远是人,上帝仍永远是上帝。

媒介的必要,也显明救恩之于我的可能性,在于上帝的自由意志,不在于人的自由意志。年前在香港,和龙应台女士分享信仰。她说和儿子看《达芬奇密码》时,有句台词令她震撼。神父说,我之所以相信上帝,不是我的选择,而是上帝的恩典。龙女士说,这话中有话,一种令她陌生而难以想象的观念,着实出人意外。

这出人意外的一刻,若存留心中,就是“恐惧与战栗”。克尔凯郭尔说,战栗之路的尽头,需要“信心的一跃”。这一跃,就寻求者来说,是一个冒险的回应。就施恩者而言,首先是一个辽远而切身的呼喊。那位曾被杀的王子的声音,忽然被听见。就像在街头,有人喊我的名字。回头一望,人群都漠然看你。那一刻,彷佛灵魂出窍,精神移民,思想下线。那一刻的战栗,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
早上大雾封城,飞机延误。一个修佛的出租车司机,交谈中说,这世界已败坏到一个地步,连菩萨都自身难保。释迦牟尼不是最高境界,今天需要更高的觉悟,来挽救世界。我说是你的心得呢,还是禅师的讲法。他说,就是乱看书,瞎琢磨。我就肃然起敬,用净空法师的语录,再和他聊了聊。我说,圣经中的那位上帝,对诚心修道的弟子来说,也是一声恐惧与战栗的呼喊。所以净空说,上帝是父亲,佛陀是师傅。

我说,师傅也是一个媒介,是从人中修出来的。而基督是从天上来的。你贵姓呢。司机说,免贵,姓杨,有空给你电话。

甘小二这部半小时的实验短片,是画廊收藏的影像作品。一群后现代的90后少年,在柴米油盐的场景中被呼召,每人得到一样不趁手的工具,斧头,木锯,锤子等。他们扮相各异,象征着多元相对的文化力。有动漫人物,希腊诸神,动物生肖,日本武士。他们聚在一起,以笨拙的方式,在山上劳动了一晚上,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十字架。一个哑巴女孩,开口唱起赞美诗。观众也和他们一起,经历恐惧与战栗之后,进入满足与安息。

解读这个故事,要另一篇文字。导演以前卫的影像风格,并以我想象不到的一种演绎法,表达了十字架之于后现代社会的穿透力,以及劳动与安息的关系。

正如我等了五个小时,飞机还没接到指令。我吃的盐,没有走的路多。我努力工作,喂不饱灵魂。我飞到天上,还是要下来。

直到听到细雨中的呼喊。恐惧变成战栗。劳动有了安息。 

 

2010年01月29日15:00  南方人物周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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