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底坑中有凄惨的笑:评电影 《无间道》

王怡

一段时间,电影里疑似英雄满天飞,飞来飞去,逃不出宋江的忠义二字。倒是香港捧出《无间道》,显得颇有诚意。降低一个重量级来评估,颇有一股《教父》三部曲的阵仗。细节虽不够圆润,写意已算淋漓尽致。

卧底警察是老套,也是香港电影拿手的。以往香港写卧底,往往迷恋于情节张力。对卧底者灵魂争战的逼视不够,这可能与剧本水准有关。所以香港的卧底题材加起来,也比不上艾尔·帕西诺那部节奏舒缓的《忠奸人》。但在《无间道》里,灵魂中的律法之争,已达到华语电影的当前极致。

黑社会卧底到警察局,也格外有点意思。主线是陈永仁和刘健明,一个警察卧底到黑社会,一个黑社会卧底当警察。两人主体性的错乱与迷失,恰如片名引用佛经所言,皆堕入一个无间断的地狱,这是所谓地狱的第八层,通常的译名叫“阿鼻地狱”。这令人想到吴宇森的《变脸》。也是警察与强盗之间,角色互换。

但脸变心不变,只给别人带来错乱,是兵是贼,自己反而一清二楚。所以就算尼古拉斯·凯奇被当作强盗,关在狱中,他怎样面容凄楚,表情悲愤,那种痛苦,也不能与陈永仁的灵魂苦难相提并论。

在我眼里,卧底是最凄惨的生存方式。卧底也是最不正当的侦缉手段。我坚持认为,警察一卧底,就是下三滥。因为这是一种与罪犯共谋、并以出卖为业的行当。借重这一手法,是国家暴力背离程序正义的,最极端的一个恶例。不要奢望目标的貌似正确,可以洗刷这一行当的不义。换言之,卧底来自那古蛇的诱惑,卧底就是魔鬼的代言人。因为伊甸园中的那条蛇,其实是人类史上的第一个卧底。

在卧底生涯中,陈永仁作为一个“有灵的活人”、而不是作为一个警察,他的人格已完然破碎。就和另一位长年卧底的罗继贤一样,“我是警察”,这不过是他们在流离之中,能抓住的唯一一句咒语,他们靠这句咒语,来确认自己是一个警察;更加靠这句咒语,来确认自己仍是一个有位格、有尊严的被造物。

可怜他们实在堕入一个地狱,只能伏在偶像崇拜之下。做一句谎言的奴仆,才能安身立命,寻求意义。这也是偶像崇拜的意思。如果人是猴子变的,人不需要崇拜谁。如果人是被创造的,人就需要崇拜。因为崇拜的意思,就是老老实实地站在被造的地位上。人只有站在被造的地位上,才知道自己是谁。不然,人常指着鼻子问,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。

换言之,唯独崇拜,让人知道自己原来姓“人”,而不姓“神”。像个绕口令:你只有信神,才知道自己不姓神。如果说,崇拜是每个灵魂的内在渴望,是被造者的位格的必然反映。世上就只有两种人,要么崇拜上帝,要么崇拜偶像。所以我遇见朋友,不问他们为什么不信上帝,我问:你崇拜的偶像是什么?

有一种貌似崇高的偶像,叫社会公义。哈耶克批评说,这是一个大而无当的词语。不是社会公义不好,是从不好的人嘴里说出这个词时,这个词就被污染了。也有一个貌似社会公义的品牌代言人,叫做政府。也不是政府不好,是不好的人穿上制服后,制服就不可能是义袍。人常说权力腐化人,其实权力原本也是好的,起初上帝叫亚当夏娃看守园子,就是权力的一个正当而尊贵的开端。

所以,“我是警察”,在这套电影里,是一句偶像崇拜式的咒语。成了卧底警察举枪杀人的自我辩词。他们以为,少了这句申辩,就会堕入无间地狱。但导演的意图是赤裸裸的。他说,其实你们一说这话,就已在地狱了。

陈永仁其实不是警察,我坚持认为刘健明才是。因为他的确读完了警校,穿上了制服,也基本上做着警察的事。他向黑社会老大韩琛告密,只能说他是一个“黑警察”。陈永仁就不同了,你甚至不能说他是一个“白黑社会”。他被警校开除的那天,就被警方出卖了。权力与执掌权力的人,一边堕落,一边互相怂恿,互相取暖。但开除就是开除,哪有什么假开除。然后他踏入黑社会,少不了作奸犯科的事,那他就是一个黑社会。他是一个固定为警方提供线报的黑社会而已。“我是警察”,这话多么伪善,多么刻舟求剑,又多么强大。人事档案在警察局就是警察吗?户口在农村就是农民?如果最后破获黑社会,可以洗刷和光同尘的污泥;那么刘健明最后翻脸,干掉韩琛,愿意做一个干净的警察,结果不也一样吗?说不得,刘健明会干得更卖力呢?

终极的正义在上帝手中。你不信也没关系,最低限度,别以为在自己的保险柜里。所以人的本分,权力的本分,是凡事依照正当的方式,却把那天崩地裂的结果,交给上帝。对公义的信念也很简单——只是越简单的越难,要么相信一位至圣的公义者,要么公义根本不存在。当罗继贤作为黑帮打手,奉命杀人。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。如果上司起初授权他可以如此,上司就是杀人的主谋。所以片末,警局为他恢复身份、盖棺追封的一幕是如此无耻,是一场有死亡却无安息的葬礼。足以让整个警局,都变成一座无间地狱。警察局里供着的,哪里是关公,分明是那被摔在地上的大虫。

当陈永仁说,我不能再做卧底了,因为再做两年,我就成尖沙嘴的老大了。这话一针见血,令人腹中冰冷,不可遏止地让我想起了普京。

用《启示录》的语言,所谓无间道,就是无底坑。可惜电影以现代的心理辅导,冒充了古旧的救赎之道。就如不久前看新闻,在杭州灵隐寺内,也开了一间免费心理诊所。先磕头,再抽签,然后看心理医生。连和尚们打坐之余,也偶尔光顾。

“无间”也有另外一个意思,《孙子兵法》专门讨论卧底的《用间篇》,里面说,“无间之间,方为大间”。用老子的语气,叫做“间可间,非常间”。因此我的理解很简单,这电影是用佛家的语言,描述了一个关于《创世记》第三章的寓言。起初,撒但诱惑亚当夏娃,“间”就开始了。间就是试探,间就是隔绝。“无间”就是没有卧底。没有卧底是卧底的最高境界。因为第三章之后,人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。人穿上制服,就把天上地上所有的权柄都贪污了。

陈永仁是被警方出卖的黑社会分子,刘健明是与黑社会做交易的坏警察。真正的无间道,就是凡不相信终极公义的人,就一定守不住程序的正义。所以魔鬼在无底坑中,发出凄惨的笑声,死也要拉上亚当的后裔。

2008年12月1日

——摘自《我有平安如江河:电影中的救赎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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