共产主义世界观的崩溃

王怡

 

 刚才说,共产主义是对清教徒世界观的一次全面模仿。但它带出来的是一种截然相反的“国家主义”或说“国家崇拜”的政法模式。回到处理永恒的问题,它的回答就是国家与永恒有关系,国家与永恒必须有直接的关系。甚至国家就代表着永恒。这时你看见任何一种政体都不只是一种政治制度,政体一定与宇宙论有关系,与“世界的图景”有关系。

举第一个例子,你来比较中美国旗。五星红旗是什么,就是一个缩小了的太阳系。它对应着一个太阳系的,被简化了的太阳系的宇宙论。反过来说,宇宙论也从来不是单纯的宇宙论,宇宙论一定和价值观,甚至和政治哲学有关系。比如布鲁诺坚持哥白尼的日心说,现在大家以为这是一个科学问题。好像布鲁诺是因为科学与宗教的冲突受到迫害的。其实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。布鲁诺是从他的宇宙论,带出了他的宗教观,也是从他的宗教观带出了他的宇宙论。他同样是一个有神论者,他提出的宇宙无限论,和他的上帝无限论是一致的。但对无限性的一种片面强调就走向了一种泛神论,轻视了上帝的特殊启示和他的临在。布鲁诺的太阳神崇拜和他的科学研究是一个完整的体系,布鲁诺和哥白尼一样,迷恋于古埃及人的太阳神和巫术崇拜,他认为日心说是太阳神崇拜将要复兴的标志。打个不恰当的比方,其实布鲁诺有点像今天的何祚庥,是自然科学界的一个党内理论权威。“红太阳”不只是红色的太阳而已,“红太阳”是他的政治哲学。如哥白尼所说的,“太阳居于宝座上统治着它周围的星体家族”。这句话拿来解读五星红旗的宇宙论,再贴切不过了。罗马教会对布鲁诺的迫害当然是极其错误的。但你要知道,布鲁诺并不是为科学献身的,更不是为真理而献身。他是为着一种宗教价值观而被罗马教会判为异端的,这个价值观实际上和共产主义的世界观如出一辙,实际上是现代各种极权主义的政治哲学的宇宙论基础,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先声。

然后你看美国的信条旗。很明显的,也可以看到一个银河系的宇宙论。太阳系是什么,就是所有星体围着红太阳转,而太阳占据了太阳系全部质量的99%。这就是专制制度下的政治结构。51%的控股都不行,你一旦大起来了,太阳的引力就不够了。那秩序就崩溃了。所以你告诉共产党,说你政治上开放一点,没有危险。其实这话也不太真实。对共产党来讲,放开的确有危险。但不是人民有危险,是他自己有危险。银河系就不一样了,没有一个物理学的中心。我曾借两句中国古代的话来解释宪政,一句是论语的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悦乎”。一句是易经的“群龙无首,吉”。你看银河系就是群龙无首,这是他们难以理解的,没有元首怎么会不散伙呢?没有单一的中心怎么可能仍然有秩序呢?而且古人说这叫大吉大利。如果你再将眼光放在一个更大的世界图景中去,那么宇宙就更没有中心了,但显然更有秩序。这个秩序是物理的,也是超物理的,是物质的,但也是心灵的。这个秩序你根本想不通。专制主义就是一种日心说的宇宙论下的政体,宪政就类似于银河宇宙论下的秩序。至于宇宙秩序,我们人是无法想象的。那是超越在世俗的国家和法律概念之上的国度,我们至少应当保持起码的敬畏。

所以前段时间载人上天。我就想其实送谁上去最合适呢?其实该把九个常委射到天上去。上去一看,这个世界和我统治的那个不一样啊。这是什么秩序啊,怎么找不着开关啊。狗日的要怎么才能统治呢?他下来后就有两种可能,一是马上开始政体改革,把五星红旗砍了。第二就是集体自杀,因为想不通嘛。他的整个宇宙论和政体学说就一起崩溃了。

你再比较苏美两国宇航员的世界观也不一样。苏联的加加林第一个上天,他说我上去看了,没有上帝,人就是宇宙中最大的。上天一盘,使人变得更骄傲了。但美国的宇航员登月后却不一样,他被宇宙震撼了,就背诵圣经中的《诗篇》第8篇,“我观看你指头所造的天,并你所陈设的月亮星宿,便说,人算什么,你竟顾念他。世人算什么,你竟眷顾他。你叫他比天使微小一点,并赐他荣耀尊贵为冠冕。你派他管理你手所造的,使万物,就是一切的牛羊,田野的兽,空中的鸟,海里的鱼,凡经行海道的,都服在他的脚下”。

你就看到,政体和宇宙论有关系,而宇宙论一定是具有道德意义的。任何政体学说,一定是一种整全的“世界的场景”的一部分。

再举第二个例子,就是死刑。我前段时间在法国访问,见到前司法部长巴丹戴尔,在座应有人知道他。因为他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反对死刑的人权律师。曾经替6个舆论都认为必死的杀人犯辩护,以反对死刑的名义,把他们从绞刑架上救回来了。密特朗做总统时请他担任司法部长,废除了法国的死刑。我们谈话时他提出一个诱人的建议,说1936年柏林奥运会时,希特勒答应了那一年德国没有死刑。他说我要建议共产党2008年停止执行死刑一年。我说很好啊,中国古代一直都有赦免制度。《圣经》说,每50年要有一个“禧年”,这一年要释放全地的人,给万物以自由。这个“禧年”就和刚才说的“地不可永卖”一样,表明无论是生命还是财产,一切都在上帝的主权之下,而这一位上帝是有怜悯、有恩典的,他要拯救万物,赦免一切的罪。你观察全世界任何国家的死刑,死刑制度里面一定包含了赦免制度——几乎只有1949年后的中国是一个例外。德里达曾说,欧洲的作家都反对死刑,比如雨果啊,加谬啊。但欧洲的哲学家都不反对死刑。为什么哲学家不反对呢,因为杀人的权力也和永恒有关啊。杀人是什么,杀人就是永久性的剥夺人的肉体生命,就是game over。死刑处理的其实就是永恒的问题。在欧洲哲学家们所建构的那些国家学说、政法学说里面,你会发现,一个不能杀人的国家,那还叫什么国家。如果你用革命的方法建立一个国家,结果这个国家到头来却不能杀人。那岂不是很荒唐,革命就是杀人的批发啊,就变得很荒诞了。

所以死刑的存在也具有政体上的意义。甚至具有宇宙论上的意义。对保守派的基督徒来说,《罗马书》13章说,世上的一切权柄都是上帝所设立的。这也是国家受托在人间判决和执行死刑的,一个圣约下的正当性。但对一个无神论国家来说,死刑的存在,意味着国家在整个世界观的图景中居于一个中心的位置。意味着共产主义世界观对永恒问题的回答,就是“国家与永恒有关,国家就代表着永恒”。换言之,死刑意味着国家主义崇拜的诞生。这就是为什么宪法序言里,一定要写上“马列主义、毛泽东思想,直到三个代表”。共产党的宪法体制,是共产党人的世界场景的一部分。不能不写,不写就要垮台。这不是统治的技术问题,这是因为共产主义是人类史上第二种最完整的世界观,它凭着这样一个对世界场景的理解,来建立它的国家学说。所以它的宪法序言里,不能不讲宇宙论,不能不去描述一个整全的世界观,不能不去杜撰一个“创世记”。然后在这个图景中把一个国家、一个政党摆在那个偶像的宝座上。所以回到死刑问题,你会看到凡是中央集权程度最深的,凡是国家主义崇拜最浓的,凡是主权者意识最强的国家,都很难废除死刑。法国在欧洲是国家崇拜最浓厚的,所以它也是欧盟最后一个废除死刑的国家。因为对他来说,死刑不是一个治安问题,死刑是国家的本质的问题。而在美国一些州,反对废除死刑的立场,则来自《罗马书》13章及整本圣经的一个管家神学的传统。死刑与政府在上帝之下受托的地位和权柄有关,而与国家崇拜无关。

第三个例子是波普尔的《历史决定论的贫困》。我们一开始都是自由主义者,我们都反对共产主义的世界观,我们否定它为历史架设的那种人为的决定论和末世论。它也有末世论的,就是历史必将终结于某种假设的社会形态。但波普尔在哲学上否定了共产主义对历史的看法。否定了它的末世论,也就是去掉了“时间”在共产主义世界观当中的政治哲学意义。这就将共产主义的世界图景釜底抽薪了。所以在波普尔之后,共产主义的政治学说就彻底失去了那个强大的世界观背景的依托,用儒家的话说,就是王道没有了,只剩了霸气。

最后一个例子,再看近30年前的那一场讨论,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。当初邓小平这个讨论的意义,就是在世界观上公开认输。你看,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,就是承认共产主义不是普遍真理,进而宣称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真理,也没有永恒。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,这话翻译成文言文版本,其实就是“成王败寇”。没有一种价值是得胜有余的,是可以胜过时间、胜过一时一地的实践的。共产党以一种意识形态的理由杀了几千万人,然后说,对不起,我搞错了,其实这个世上没有超越于一切处境之上的普遍价值,连共产主义和毛泽东思想都不是。这话等于把当初杀人的理由都否定了,意思就是我是流氓我怕谁。

从此一个完整的、赝品的世界观就被切割了,这句话之后,对共产党人和主张自由民主的人们,同时都带来了幻灭。他们的世界观都不再是整全的和自洽的。对一个自由主义者来说,你在政治上反对一党专制,但你可能并不反对你在家里对妻儿的专制,或无法从这种专制中自拔。你所理解的政治学,跟你所理解的婚姻模式,是一个被割裂的、不同的世界场景里面的碎片。这就是后现代式的拼贴,你的世界是拼贴的,但你对国家却有一种貌似完整的、貌似真理在握的要求。你认为国家不应该拥有至高无上的主权,权力必须三权分立,但你却认为你仍是你自己的最高统治者。你要求这个国家向着每一个公民破碎它的主权,变成一个宪政民主国家。你却不希望破碎你自己的主权,不管是在你老婆孩子面前,还是在所有人的面前。你也反对独裁者的“自有永有”,你却坚持认为自己就是“自有永有”的。你把世界切割成两半,然后用双重标准去追求自由。你看今天的中国,89年那种模糊的社会共识已经失去了,绝大部分人都活在各种残缺的世界观里,无法使自己的一切重新获得牢不可破的意义。每个知识分子好像都在忧国忧民,都想救世,却不知道怎么救自己。不知道怎么把自己从那个残缺的世界的图景中打捞上来,这就叫“有心杀贼,无力回天”。每个人的欲望都和你一样光芒万丈,甚至包括胡锦涛先生。为什么你的人权非要摆在第一位,或“非如此不可”呢。你在共产主义世界观的那个废墟上,若不能重新看见一个整全的世界场景,那么在你对他人和时代提出的种种要求面前,你仍然是一个共产党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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