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根针尖上能安置多少天使?评电影《天水围的夜与雾》

王怡

任何形而上的问题,都有一个道成肉身的版本。一根针尖上能安置多少天使,这是标准的中世纪修道院的神学题目。今天的每个上访者,都提过自己的版本。空间的利用率,有时和贫穷程度成正比,有时和贪婪程度成正比,有时和腐败程度成正比。你需要这样回答,安置多少天使,取决于那根针是国家的还是私人的?

也取决于那些天使是香港人还是内地人。

多年前,许鞍华看新闻。天水围一桩轰动港九的灭门惨案。丈夫李森杀死大陆妻子,再害儿女,随后坠楼自尽。她去年的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拿到金像奖最佳导演,才筹得资金拍这天水围的二部曲。不久前,我看新闻,也轰动人心,成都天回镇47岁的唐福珍,在被拆迁的屋顶浇油自焚。我就想起许鞍华,不知与我同住一城的人里,是否也有一位许鞍华,定意有一天,要拍部电影出来。

街上的公交车,写着言不由衷的大字,“因为有你,成都更美丽”。我想起未曾谋面的唐福珍,就忍不住哭了。《夜与雾》是电影史上,轻易不敢效仿的典范。阿仑·雷乃用这个诗意的名字,来命名对大屠杀和集中营的记忆。许鞍华以此为名,意思是把一桩家庭凶杀案,视为一场发生在香港的大屠杀。而将一个中港联姻的无爱之家,比拟为一座集中营。

她的期待,就是要放大和标识出夫妻相残、父毒食子之于社会的真正含义。一个杀妻害女的男人,固然令人厌恶;而一座有人杀妻害女的城市,岂不更令人厌恶。一桩罪行,足以令整座城在天使面前蒙羞。就像一个希特勒,足以令整个人类蒙羞。我们又在何时、何地,何种意义上,可以期盼一座蒙爱之城呢?我们又在何时、何地、何种意义上,将自己搭救出来,好像不受一桩罪行的牵连?

只在情感的意义上,你也脱不了干系。一个香港朋友看完电影,马上说,香港男人不都是这样。好像不说,就不能安心。有人说起2009年,公车上的爆炸,3楼上的自焚,我又怎能宣称自己是成都人,然后,照旧过日子。

在某种意义上,香港的幸福是奢侈的。全世界,几乎没有第二座城像它,每年都有足够的电影,讲述自己的故事。以至于尖沙咀、油麻地,旺角、中环,没有其他一座城的地名,像它们一样叫我耳熟能详。更重要的是,电影的叙事,使这些地名沉淀了特定的文化身份、涵义和品格。无数普通市民的念想、血气、压力与悲喜,就这样围绕一个地名,进入了汉语文化的库存。从这个角度说,除了香港,中国每一座城市都是文化沙漠。在成都、广州、上海,武汉,个人的遭遇,只能成为一则新闻,难以成为一部电影。而新闻,相当于一座城市的内存条;电影,却相当于一座城市的硬盘。

我们都是没有硬盘的城市。我们没有属于一座城市的许鞍华。张艺谋和陈凯歌们已不属于任何城市。连贾樟柯也不再属于汾阳。甚至,我们也越来越不配拥有一个许鞍华了。换句话说,我们不值得一个美丽的女人为我们独身。

有人必须拍,有人必须写,有人必须说,有人必须看。我们才能宣称自己是香港人、成都人、广州人;然后,照旧过日子。

人不忏悔,就看不见恩典。看不见恩典时,这部伦常惨剧,不过是树起一个靶子。我们对李森的批评、厌恶和舍弃,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咒诅。这世界还没有一个夜晚,被称为“平安夜”之前;咒诅别人,是人类寻求平安的主要方式。

今天回想起来,凡我批评过的人,都被我咒诅过。我的言辞犀利,我的洞察深入,我的咒诅如此有力,以至于我被称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。但一切文字,若不能帮助一个黑暗中的灵魂;对那个灵魂而言,这些文字就是咒诅。因为咒诅和批评的差别,不在于真实与虚假,在于有一种爱,爱到不能不批评的地步。换言之,“真实”的涵义,并不单单指向现象界。“Truth”是一个与灵魂有关的词,不是一个与呈堂证据有关的词。真实的批评,意思是说,批评的时候,我的灵魂仍在真实中。我是真的在批评,不是在咒诅。因为我爱那个我批评的人,因为我的批评没有反过来激怒我。

今天回想起来,凡我对他人的批评,都曾激怒了我自己。正如“白马非马”,批评他人时的“我”,已不是那个未批评他人时的“我”。我一张嘴,就不再是我。我一写字,就失去真实。我对这个世界若有一丝怨恨,我的平安就是假的。

到底,这部描述家庭暴力的作品,许鞍华拉近了我们和李森的距离,还是挖深了我们与他的沟壑。拉近了是Truth,挖深了是诅咒。换言之,若有与妻子争吵的丈夫,看了电影;是敦促他悔改,发现自己与李森竟只有一步之遥;还是更加心安,说我算好的,总不至于如此。

尽管李森的转捩,略显突兀。我原以为,这是许鞍华女性主义的盲点,她无法精细地描述李森的内心争战。好在任达华的表演弥补了这一点。不过当我再思索一些细节,开始领悟到,突兀就是转捩的一部分。突兀暗含了一种人论,就是我的败坏超过我的想象。我灵魂的底线,在现象界不堪一击。

除非跪下去忏悔,人类的自我评价始终偏高。即使经过了大屠杀和集中营,经过了爆炸和自焚。

人类的一切情感,唯有爱不是突发事件。所以突兀使所有人不安全。突兀使人的价值观惊慌。尽管我离李森很远。一个失业、怕老婆的香港男人,在内地青楼女子身上,找到人生的下半场。走出大山的卖笑女子,也在“香港人”的名分中,将自己犹如一只水桶,安放下去。但那卿卿我我的画面,我承认,李森为妻子洗头的温情镜头,对我的自我肯定,仍具有一种冲击力。就像吸血鬼电影,到一个地步,使你怀疑,是否自己也可能是一个吸血鬼?我的一切外在体面,都无法保证我真的不是吸血鬼。

许鞍华藉着这对夫妻的身份,也试图彰显更宏大的社会性隐喻。当落魄的李森喃喃自语,“没有我,哪有你今天”。丈夫和妻子的关系开始退后,香港人和内地人的身份突兀出来。这是个奇怪的世界,人要离婚很容易,国家要离婚很难。劝人离婚是合法的,劝国家离婚是严重犯罪。意思是说,家庭远不如国家重要。丈夫和妻子的身份,无法胜过国族的身份。反而丈夫只是一个肉身中的身份,香港居民才是灵魂里的身份。倘若如此,在国家面前,婚姻早就一败涂地。李森的大屠杀,不过是族群主义的战利品。

16-11-21 21: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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